名作鑒賞:濟慈的夜鶯歌
2009-08-25 09:39:22網(wǎng)絡(luò)資源
濟慈①的夜鶯歌
①濟慈(1795—1821),英國詩人。他出身貧苦,做過藥劑師的助手,年輕時就
死于肺病。
詩中有濟慈(Jonh Keats)的《夜鶯歌》,與禽中有夜鶯一樣的神奇。除非你親耳
聽過,你不容易相信樹林里有一類發(fā)癡的鳥,天晚了才開口唱,在黑暗里傾吐他的妙樂,
愈唱愈有勁,往往直唱到天亮,連真的心血都跟著歌聲從她的血管里嘔出;除非你親自
咀嚼過,你也不易相信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有一天早飯后坐在一株李樹底下迅筆的寫,
不到三小時寫成了一首八段八十行的長歌,這歌里的音樂與夜鶯的歌聲一樣的不可理解,
同是宇宙間一個奇跡,即使有哪一天大英帝國破裂成無可記認(rèn)的斷片時,《夜鶯歌》依
舊保有他無比的價值:萬萬里外的星亙古的亮著,樹林里的夜鶯到時候就來唱著,濟慈
的夜鶯歌永遠(yuǎn)在人類的記憶里存著。
那年濟慈住在倫敦的Wentworth Place①。百年前的倫敦與現(xiàn)在的英京大不相同,
那時候“文明”的沾染比較的不深,所以華次華士②站在威士明治德橋上,還可以放心
的謳歌清晨的倫敦,還有福氣在“無煙的空氣”里呼吸,望出去也還看得見“田地、小
山、石頭、曠野,一直開拓到天邊”。那時候的人,我猜想,也一定比較的不野蠻,近
人情,愛自然,所以白天聽得著滿天的云雀,夜里聽得著夜鶯的妙樂。要是濟慈遲一百
年出世,在夜鶯絕跡了的倫敦市里住著,他別的著作不敢說,這首夜鶯歌至少,怕就不
會成功,供人類無盡期的享受。說起真覺得可慘,在我們南方,古跡而兼是藝術(shù)品的,
止淘成③了西湖上一座孤單的雷峰塔,這千百年來雷峰塔的文學(xué)還不曾見面,雷峰塔的
映影已經(jīng)永別了波心!也許我們的靈性是麻皮做的,木屑做的,要不然這時代普遍的苦
痛與煩惱的呼聲還不是最富靈感的天然音樂;——但是我們的濟慈在哪里?我們的《夜
鶯歌》在哪里?濟慈有一次低低的自語——“I 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意思是“我覺得鮮花一朵朵的長上了我的身”,就是說他一想著了鮮花,他的本
體就變成了鮮花,在草叢里掩映著,在陽光里閃亮著,在和風(fēng)里一瓣瓣的無形的伸展著,
在蜂蝶輕薄的口吻下羞暈著。這是想象力最純粹的境界:孫猴子能七十二般變化,詩人
的變化力更是不可限量——沙士比亞戲劇里至少有一百多個永遠(yuǎn)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
的、貴的賤的、偉大的、卑瑣的、嚴(yán)肅的、滑稽的,還不是他自己搖身一變變出來的。
濟慈與雪萊最有這與自然諧合的變術(shù);——雪萊制《云歌》時我們不知道雪萊變了云還
是云變了;雪萊歌《西風(fēng)》時不知道歌者是西風(fēng)還是西風(fēng)是歌者;頌《云雀》時不知道
是詩人在九霄云端里唱著還是百靈鳥在字句里叫著;同樣的濟慈詠“憂郁”“Odeon M
elancholy”時他自己就變了憂郁本體,“忽然從天上掉下來像一朵哭泣的云”;他贊美
“秋”“To Autumn”時他自己就是在樹葉底下掛著的葉子中心那顆漸漸發(fā)長的核仁兒,
或是在稻田里靜偃著玫瑰色的秋陽!這樣比稱起來,如其趙松雪④關(guān)緊房門伏在地下學(xué)
馬的故事可信時,那我們的藝術(shù)家就落粗蠢,不堪的“鄉(xiāng)下人氣味”!
、賅entworth Place,即文特沃思村。實際上,該處是濟慈的女友范妮·布勞納
的家,濟慈寫《夜鶯頌》的時候還在漢普斯泰德,他是去意大利療養(yǎng)前的一個月才搬到
這里的。
、谌A次畢士,通譯華茲華斯(1770—1850),英國詩人,湖畔派的代表人物。
、厶猿桑憬窖,這里是“剩存”的意思。
④趙松雪,即趙孟俯(1254—1322),元代書畫家。其書法世稱“趙體”,畫工山
水、人物、鞍馬,尤善畫馬。
他那《夜鶯歌》是他一個哥哥死的那年做的,據(jù)他的朋友有名肖像畫家Robert Ha
ydon①給Miss Mitford②的信里說,他在沒有寫下以前早就起了腹稿,一天晚上他們倆
在草地里散步時濟慈低低的背誦給他聽——“……in alow,tremulous undertone whi
ch affected me extremely.③
、賀obert Haydon,通譯羅伯特·海登(1786—1846),英國畫家、作家。
、贛iss Mitford,通譯米特福德小姐(1787—1855),英國女作家。
、圻@句英文的意思是:“……那低沉而顫抖的鳴囀深深地感染了我。”
那年碰巧——據(jù)著《濟慈傳》的Lord Houghton①說,在他屋子的鄰近來了一只夜
鶯,每晚不倦的歌唱,他很快活,常常留意傾聽,一直聽得他心痛神醉逼著他從自己的
口里復(fù)制了一套不朽的歌曲。我們要記得濟慈二十五歲那年在意大利在他一個朋友的懷
抱里作古,他是,與他的夜鶯一樣,嘔血死的!
、貺ord Houghton,通譯雷頓爵士(1809—1855),英國詩人,曾出版濟慈的書
信和遺著。
能完全領(lǐng)略一首詩或是一篇戲曲,是一個精神的快樂,一個不期然的發(fā)現(xiàn)。這不是
容易的事;要完全了解一個人的品性是十分難,要完全領(lǐng)會一首小詩也不得容易。我簡
直想說一半得靠你的緣分,我真有點兒迷信。就我自己說,文學(xué)本不是我的行業(yè),我的
有限的文學(xué)知識是“無師傳授”的。裴德①(Walter Pater)是一天在路上碰著大雨到
一家舊書鋪去躲避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哥德②(Goethe)——說來更怪了——是司蒂文孫③
。≧.L.S.)介紹給我的,(在他的Art of WritCing④那書里他稱贊George Henr
y Lewes⑤的《葛德評傳》;Everyman edition⑥一塊錢就可以買到一本黃金的書)柏
拉圖是一次在浴室里忽然想著要去拜訪他的。雪萊是為他也離婚才去仔細(xì)請教他的,杜
思退益夫斯基⑦、托爾斯泰、丹農(nóng)雪烏⑧、波特萊耳⑨、盧騷,這一班人也各有各的來
法,反正都不是經(jīng)由正宗的介紹:都是邂逅,不是約會。這次我到平大⑩教書也是偶然
的,我教著濟慈的《夜鶯歌》也是偶然的,乃至我現(xiàn)在動手寫這一篇短文,更不是料得
到的。友鸞⑾再三要我寫才鼓起我的興來,我也很高興寫,因為看了我的乘興的話,竟
許有人不但發(fā)愿去讀那《夜鶯歌》,并且從此得到了一個親口嘗味最高級文學(xué)的門徑,
那我就得意極了。
、倥岬,通譯佩特(1839—1894),英國詩人、批評家,著有《文藝復(fù)興史研究》
等。
、诟绲拢ㄗg歌德(1749—1832),德國詩人,著有《浮士德》、《少年維特之煩
惱》等。
、鬯镜傥膶O,通譯斯蒂文森(1850—1894),英國作家。
、蹵rt of Writing,即《寫作的藝術(shù)》。
、軬eorge Henry Lewes,通譯喬治·亨利·劉易斯(1817—1878),美國哲學(xué)家、
文學(xué)評論家,還做過演員和編輯。
、轊veryman edition,書籍的普及版。
、叨潘纪艘娣蛩够,通譯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國作家,著有《卡拉
馬佐夫兄弟》等。
、嗟まr(nóng)雪烏,通譯鄧南遮(1863—1938),意大利作家。
、岵ㄌ厝R耳,通譯波德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
、馄酱螅雌矫翊髮W(xué)。
、嫌邀[,即張友鸞(1904—1989),作家、翻譯家。當(dāng)時他在主編《京報》副刊
《文學(xué)周刊》。
但是叫我怎樣講法呢?在課堂里一頭講生字一頭講典故,多少有一個講法,但是現(xiàn)
在要我坐下來把這首整體的詩分成片段詮釋它的意義,可真是一個難題!領(lǐng)略藝術(shù)與看
山景一樣,只要你地位站得適當(dāng),你這一望一眼便吸收了全景的精神;要你“遠(yuǎn)視”的
看,不是近視的看;如其你捧住了樹才能見樹,那時即使你不惜工夫一株一株的審查過
去,你還是看不到全林的景子。所以分析的看藝術(shù),多少是殺風(fēng)景的:綜合的看法才對。
所以我現(xiàn)在勉強講這《夜鶯歌》,我不敢說我能有什么心得的見解!我并沒有!我只是
在課堂里講書的態(tài)度,按句按段的講下去就是;至于整體的領(lǐng)悟還得靠你們自己,我是
不能幫忙的。
你們沒有聽過夜鶯先是一個困難。北京有沒有我都不知道。下回蕭友梅①先生的音
樂會要是有貝德花芬的第六個“沁芳南”②( The Pastoral Symphony)時,你們可
以去聽聽,那里面有夜鶯的歌聲。好吧,我們只能要同意聽音樂——自然的或人為的—
—有時可以使我們聽出神:譬如你晚上在山腳下獨步時聽著清越的笛聲,遠(yuǎn)遠(yuǎn)的飛來,
你即使不滴淚,你多少不免“神往”不是?或是在山中聽泉樂,也可使你忘卻俗景,想
象神境。我們假定夜鶯的歌聲比我們白天聽著的什么鳥都要好聽;他初起像是龔云甫③,
嗓子發(fā)沙的,很懈的試她的新歌;頓上一頓,來了,有調(diào)了?蛇不急,只是清脆悅耳,
像是珠走玉盤(比喻是滿不相干的)!慢慢的她動了情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使
他激成異常的憤慨似的,他這才真唱了,聲音越來越亮,調(diào)門越來越新奇,情緒越來越
熱烈,韻味越來越深長,像是無限的歡暢,像是艷麗的怨慕,又像是變調(diào)的悲哀——直
唱得你在旁傾聽的人不自主的跟著她興奮,伴著她心跳。你恨不得和著她狂歌,就差你
的嗓子太粗太濁合不到一起!這是夜鶯;這是濟慈聽著的夜鶯,本來晚上萬籟靜定后聲
音的感動力就特強,何況夜鶯那樣不可模擬的妙樂。
、偈捰衙罚1884—1940),音樂教育家,當(dāng)時任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音樂系主任。
、谪惖禄ǚ业牡诹鶄“沁芳南”,即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曲》。“沁芳南”是英語
交響曲Symphony一詞的音譯。
、埤徳聘Γ1862—1932),京劇演員,擅長老旦戲。下文中的“她”,是指他的角色身份。
好了;你們先得想象你們自己也教音樂的沉醴浸醉了,四肢軟綿綿的,心頭癢薺薺
的,說不出的一種濃味的馥郁的舒服,眼簾也是懶洋洋的掛不起來,心里滿是流膏似的
感想,遼遠(yuǎn)的回憶,甜美的惆悵,閃光的希冀,微笑的情調(diào)一齊兜上方寸靈臺時——再
來——“in a low,tiemulous undertone”①——開通濟慈的《夜鶯歌》,那才對
勁兒!
①這句英文的意思是:“低沉顫抖的鳴囀”。
這不是清醒時的說話;這是半夢囈的私語:心里暢快的壓迫太重了流出口來綣繾的
細(xì)語——我們用散文譯過他的意思來看:——
。ㄒ唬“這唱歌的,唱這樣神妙的歌的,決不是一只平常的鳥;她一定是一個樹林
里美麗的女神,有翅膀會得飛翔的。她真樂呀,你聽獨自在黑夜的樹林里,在架干交叉,
濃蔭如織的青林里,她暢快的開放她的歌調(diào),贊美著初夏的美景,我在這里聽她唱,聽
的時候已經(jīng)很多,她還是恣情的唱著;啊,我真被她的歌聲迷醉了,我不敢羨慕她的清
福,但我卻讓她無邊的歡暢催眠住了,我像是服了一劑麻藥,或是喝盡了一劑鴉片汁,
要不然為什么這睡昏昏思離離的像進(jìn)了黑甜鄉(xiāng)似的,我感覺著一種微倦的麻痹,我太快
活了,這快感太尖銳了,竟使我心房隱隱的生痛了!”
(二)“你還是不倦的唱著——在你的歌聲里我聽出了最香冽的美酒的味兒。啊,
喝一杯陳年的真葡萄釀多痛快呀!那葡萄是長在暖和的南方的,普魯罔斯①那種地方,
那邊有的是幸福與歡樂,他們男的女的整天在寬闊的太陽光底下作樂,有的攜著手跳春
舞,有的彈著琴唱戀歌;再加那遍野的香草與各樣的樹馨——在這快樂的地土下他們有
酒窖埋著美酒,F(xiàn)在酒味益發(fā)的澄靜,香冽了。真美呀,真充滿了南國的鄉(xiāng)土精神的美
酒,我要來引滿一杯,這酒好比是希寶克林靈泉的泉水,在日光里滟滟發(fā)虹光的清泉,
我拿一只古爵盛一個撲滿。啊,看呀!這珍珠似的酒沫在這杯邊上發(fā)瞬,這杯口也叫紫
色的濃漿染一個鮮艷;你看看,我這一口就把這一大杯酒吞了下去——這才真醉了,我
的神魂就脫離了軀殼,幽幽的辭別了世界,跟著你清唱的音響,像一個影子似淡淡的掩
入了你那暗沉沉的林中。”
、倨蒸斬杷,通譯普羅旺斯,法國南方的一個省。
。ㄈ“想起這世界真叫人傷心。我是無沾戀的,巴不得有機會可以逃避,可以忘
懷種種不如意的現(xiàn)象,不比你在青林茂蔭里過無憂的生活,你不知道也無須過問我們這
寒傖的世界,我們這里有的是熱病、厭倦、煩惱,平常朋友們見面時只是愁顏相對,你
聽我的牢騷,我聽你的哀怨;老年人耗盡了精力,聽?wèi){痹癥搖落他們僅存的幾莖可憐的
白發(fā);年輕人也是叫不如意事蝕空了,滿臉的憔悴,消瘦得像一個鬼影,再不然就進(jìn)墓
門;真是除非你不想他,你要一想的時候就不由得你發(fā)愁,不由得你眼睛里鈍遲遲的充
滿了絕望的晦色;美更不必說,也許難得在這里,那里,偶然露一點痕跡,但是轉(zhuǎn)瞬間
就變成落花流水似沒了,春光是挽留不住的,愛美的人也不是沒有,但美景既不常駐人
間,我們至多只能實現(xiàn)暫時的享受,笑口不曾全開,愁顏又回來了!因此我只想順著你
歌聲離別這世界,忘卻這世界,解化這憂郁沉沉的知覺。”
(四)“人間真不值得留戀,去吧,去吧!我也不必乞靈于培克司(酒神)與他那
寶輦前的文豹,只憑詩情無形的翅膀我也可以飛上你那里去。啊,果然來了!到了你的
境界了!這林子里的夜是多溫柔呀,也許皇后似的明月此時正在她天中的寶座上坐著,
周圍無數(shù)的星辰像侍臣似的拱著她。但這夜卻是黑,暗陰陰的沒有光亮,只有偶然天風(fēng)
過路時把這青翠蔭蔽吹動,讓半亮的天光絲絲的漏下來,照出我腳下青茵濃密的地土。”
。ㄎ澹“這林子里夢沉沉的不漏光亮,我腳下踏著的不知道是什么花,樹枝上滲下
來的清馨也辨不清是什么香;在這薰香的黑暗中我只能按著這時令猜度這時候青草里,
矮叢里,野果樹上的各色花香;——乳白色的山楂花,有刺的野薔薇,在葉叢里掩蓋著
的芝羅蘭已快萎謝了,還有初夏最早開的麝香玫瑰,這時候準(zhǔn)是滿承著新鮮的露釀,不
久天暖和了,到了黃昏時候,這些花堆里多的是采花來的飛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