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鑒賞: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2009-08-24 14:12:14網(wǎng)絡(luò)資源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作者:徐志摩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fā)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
內(nèi),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fā),不時有風(fēng)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
時睡態(tài);但夢思卻半被曉風(fēng)吹斷。我闔緊眼簾內(nèi)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
的余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
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tài)無數(shù);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
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lán)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
灘邊不時見白濤涌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浴線內(nèi)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
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
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輾著,蠅
蟲也斂翅不飛。只有遠(yuǎn)近樹里的秋蟬,在紡妙似的垂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huán)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
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chuàng)造。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
已經(jīng)漸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
此時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當(dāng)時洶涌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只此眉梢的
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奧緒,深深的蘊(yùn)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yuǎn)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yuǎn)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黃金機(jī)緣于浩渺的煙波之
外:想割斷系岸的纜繩,扯起風(fēng)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
是放縱與豪邁。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兇獻(xiàn),是他愛取自由的途徑。
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yán)與偉大,亦為
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fā)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jī)。他崇拜沖動:不可測,不可節(jié),不
可預(yù)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飚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斗爭:從斗爭
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斗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zhàn)陣中,呼叫勝利之狂歡或
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里命定的悲;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
死一般的兇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伯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異彩,
不能永久的朗照;轉(zhuǎn)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燼與殘灰,
在未滅的余溫里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
化者藝術(shù)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jìn)行,
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zhuǎn)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
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艷麗的日輝中,只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
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里,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華,春之成
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diào)諧的。
在遠(yuǎn)處有福的山谷內(nèi),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
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
地移過。在遠(yuǎn)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銜煙斗的
農(nóng)夫三四,在預(yù)度秋收的豐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
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huán)舞與歡呼。
在遠(yuǎn)——遠(yuǎn)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
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shù)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yù)告
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復(fù)他們?nèi)a
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兇惡
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云與朝露的豐姿,不能引逗他們剎那間的凝
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只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fēng)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
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
樂觀與悲觀的斗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剎那的啟示與徹悟之神奇;忘卻
我生命潮流之驟轉(zhuǎn);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旋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
忘卻我大海底里埋首的秘密;忘卻曾經(jīng)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
靈魂的狂飚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愿;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
忘卻我的過去與現(xiàn)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rèn);現(xiàn)在的實在,漸漸的收
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線,細(xì)極狹極的一線,又裂成了無數(shù)不相聯(lián)續(xù)的黑點……黑點亦漸
次的隱翳?幻術(shù)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散文的星空,璀璨迷人,那是一顆顆睿智的星辰。寫情繪景,朝花夕拾,游蹤山川
名城,叫人流連忘返;更讓人動心的還有坦率地剖露心靈——那洞天其中的瑰麗世界,
讀者在那里可神游八極,心馳萬仞,得到無窮的心理和藝術(shù)上的享受!侗贝骱雍I的
幻想》理當(dāng)是這樣一篇美文,然而,翻閱幾冊“徐志摩作品集”之類的書籍,編者大都
歸之于旅游散文之列。
這是有點牽強(qiáng)的。編者大致出于兩種考慮;一是題目的景名是很醒目的;二是文章
中著實也三言五語地說了那里的一點話。然而,依題而論其實,是不妥的。且說寫景吧,
在我看來,作者并無意要把北戴河的風(fēng)光美景寫出,更無意寫出其異于他地之處,心力
明顯落在喧鬧,以襯其所得境地之寂靜而已。北戴河并不重要,當(dāng)然也可是南戴河,還
可是虛名山,只要能給徐志摩在熱烈中帶一點靜思的氛圍就中意了。
它委實是一篇坦露心跡,迸射思想火花的佳作。
徐志摩是一個情感熱烈的作家,喜歡象征著活力的運(yùn)動。他說:“我是個好動的人;
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著跳蕩,”“是動,不論是什么性質(zhì),就
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①。動,被他提到生命
意義的高度,可見動與徐志摩的輕重。然而,本文卻對靜投入了心思——“難得是寂寞
的環(huán)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chuàng)造。”不用
說,作者心中有不吐不快的郁結(jié)。
、僖娦熘灸Α堵淙~》。
青年永遠(yuǎn)熱情似火,富有反叛和冒險精神,對未來有無窮的幻想。熄滅他們的理想
之火,無異于窒息他年輕的生命。然而,正如作者清醒地意識到,“純粹的,猖狂的熱
情之火,不同阿拉伯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焰舌,不能永久的朗照。”此言,一針見
血地指出青年人致命的弱點。青年人一旦失敗,將會“流水潤,明星沒,露珠散滅,電
閃不再!”作此文時(1924年),作者依舊年青,我們不難從中窺見他自己痛苦的心跡。
不然,他也不會那么忘情于“艷麗的日輝”、“有福的山谷”、“安樂的村”,正是有
這般自然與人生的大和諧,才有繼之而來的無限的解脫。
他既忘卻紛紜塵世的種種“意緒”,又忘卻自身的“幸與不幸”,使自己沉浸在消
失了“過去”“現(xiàn)在”的虛幻之中。
徐志摩是一位具有濃厚西方資產(chǎn)階級人文思想的詩人和作家。對自然的崇尚和熱愛
是他重要的思想內(nèi)涵之一。在劍橋求學(xué)期間,結(jié)識了英國著名的女作家曼斯菲爾德,她
那反傳統(tǒng)、愛人類、愛自由,眷戀大自然的本色美的思想,浸染了徐志摩的心靈;偉大
的思想家盧梭對大自然的傾慕,也時時撥動著徐志摩靈魂之弦,熱愛自然,凝視大自然
的和諧與安樂是他無尚的幸福。
筆觸一與自然接通,徐志摩就那樣忘情而充滿鮮活的靈性。本文寫冥想前的喧鬧,
倒是給我們繪了濃麗的彩圖:“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明的花,都將
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燈上,幻出幽媚的情態(tài)無數(shù)”,“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lán)相間
的波光,在欣然舞蹈。”
返璞歸真的自然和諧的世態(tài),徐志摩寄寓它無限的心靈的慰藉。正是因為有了這些,
有了“遠(yuǎn)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和快樂,無限的春光”,才能忘卻人間紛爭,忘卻自
己的恩恩怨怨,抖落身上沉重的征塵。
田園風(fēng)光的抒寫處于文章的中段,不僅具有結(jié)構(gòu)上的意義,更重要的,它完成了兩
種思想、兩種心緒的轉(zhuǎn)折和過渡,它是作者平靜心靈痛苦和煩惱的港灣,安撫靈魂的春
風(fēng)——說它是文心是決不過分的。寥寥數(shù)筆,恣情于日輝、山間、農(nóng)舍,作者把它推到
這么高的位置,其用心是可明讀的。
語言的多姿重彩,對一篇散文來說,是進(jìn)入那瑰麗藝術(shù)世界的媒介;同時,又是它
神工妙藝,在你的眼前,在你的心中幻化出欲滴的露、搖曳的青枝、坎坷的心路……本
文使讀者真正享受到語言酣暢淋漓的快意。
徐志摩善于用形象生動的語言描寫難以把握的精神和情感。人失望和情緒低落時,
難免要遙望激昂的昨天,這種憂郁痛苦的心境,他這樣寫道:“我的心靈,比如海濱,
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jīng)漸次的消翳,只剩下有疏松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此時摸索
潮余的斑痕,追想洶涌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在我們凝望浪涌浪回的鱗鱗波光中,徐
志摩的心有誰人不解呢?
寫景狀物,空靈揮灑,徐志摩對他珍之愛之的自然和遠(yuǎn)村就是這樣。他很少用寫實
的筆觸描摹其色其質(zhì),而是以意寫之,如淡墨山水,裊裊如云,物象飄然紛呈,“妙齡
的村姑”和“自制的春裙”、“口銜煙斗的農(nóng)夫”和“預(yù)度秋收的豐盈”等等,從春到
秋,從妙齡到須眉,全在他筆下享融融之樂。
文中的最后兩段,用了大量的排比,500多字,有23個忘卻,然意猶未盡,末尾還留
下“……”真是情急意濃。借助這些排比,他極力渲染了情緒,既宣泄了他對如此世風(fēng)
日下的人間的詛咒,又集中展露了自己情感和心靈的歷史、思想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