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鑒賞：窺視與追問——讀周大新《21大廈》

　　窺視與追問

　　——讀周大新《21大廈》

　　雷 達

　　讀《21大廈》，我立刻想到新近最流行的詞"與時俱進"，也就是與時代一同前進的意思吧。周大新在這部叫做《21大廈》的長篇小說中，融注了不少新的內容和新的思考，添充了他以往作品中沒有的一些時代新質，看來只有用"與時俱進"形容才恰當。

　　這不僅指周大新這位擅長表現農業(yè)文明的悲歡的作家，在題材上大幅度地向都市轉移，體現出直面現實的精神，時代感異常強烈，而是就作家本體而言，他的價值觀念和人文態(tài)度也有了比較大的調整。如果說，《第二十幕》主要是一種縱向反思，以家族史為架構，思索百年中國鄉(xiāng)土社會中的工商文明一脈的坎坷與曲折，那么，《21大廈》的架構就更接近于立體化的思維，以一幢建筑物為象征，試圖切入并剖解當今社會各色人等和各種欲望訴求，以及貧富日益懸殊的商品化的冷峻現實。周大新似乎是一個對數字特別敏感的作家，《第二十幕》中的"二十"，預示的是過去了的20世紀，是個時間鏈條�！�21大廈》里的"二十一"，喻示的是正在涌來的21世紀，卻又變成了空間層樓。從歷時性思維轉化為共時性思維，轉變得好，是個進步。當然，找到這一剖析方式也許并不難，難的是如何展開多層面的、立體化的四維空間--其中人的心理狀態(tài)是第四維。

　　我理解，這部作品不是巴爾扎克式的冷峻解剖現實或分析社會與都市結構的全面鋪敘之作，志向也不在建構新的"人間喜劇"，也不以冷靜的理性見長，它關注的是人生的意義和價值，追問的是當今人們的各種活法兒和活著究竟為什么。事實上，整部作品的指向，都是道德化的，拷問型的，作品不斷窺視和追問在物欲的強大擠壓下，現代都市人的生存焦慮和精神困境。小說中的這座大廈果然不凡，頗有些紐約世貿大廈的氣象，全樓被切分為商務，公司，餐廳，高級住宅等等不同的空間，各色人物出入其間，既有大款及其小蜜，也有高干及其情婦，既有一夜驟富的白領麗人，也有�？砍鲑u靈肉橫行無忌的女人，不一而足。好一座大廈，堪稱世紀之交的欲望濃縮。

　　作品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放大了的窺視欲。我們知道，對一部長篇來說，有時候最重要的就是敘述人的確立，立得好，新穎，獨異，達到了陌生化效果，作品幾乎就成功了一半�！秹m埃落定》里的敘述人是個精明透了的傻子，莫言的一些作品里總是通過孩子的眼光看出去，而《21大廈》里的譚這個保安的形象設計也很妙，妙就妙在他是個保安上。"保安"是新生物，是城市的邊緣人：一頭扎進了城里，另一頭還有根繩系在鄉(xiāng)下老屋的房梁上。而保安的身份，又是有條件進入上層，進入內部的，遂得以用窺視者的眼睛看一切，這就帶來了極大趣味。試想，一個鄉(xiāng)下的憨頭小伙，突然每天看著搔首弄姿的紅男綠女晃過眼前，能不受到莫大刺激嗎，能不想入非非，進而非要窺探個究竟嗎?

　　于是在譚保安的一雙窺視的目光下，在價值落差極大的追問里，展現出一幅幅慘不忍睹的景象。在這里，物質和金錢有時也救不了命，活潑潑的生命會像中了毒似的枯萎下去。比如，宋的故事就很驚人，宋是一個收入極豐的高智商的女博士，緊張，焦慮，缺乏關愛，使她陷入孤獨不能自拔，漸覺無法應對世界，更無法安置自己的靈肉，最終因創(chuàng)造力的喪失，心靈枯槁，厭世悲觀以至自殺，可駭可痛。書中多人皆因找不到生活的意義而郁悶莫解。書中的每一悲劇，皆因物質的東西近乎壅塞，致使生命無處安頓了。意味深長的是，譚保安最后也一樣陷入這一痛苦沖突不能自拔。他本來幸運于得到城里妞兒的青睞，一心做著美好的鄉(xiāng)土姻緣夢，到頭來不幸成為女性的獵物和玩物，當了別人消費和享受的對象，對他這個鄉(xiāng)下人來說，真是莫大諷刺。且聽那個叫梅苑女人是怎么說的：我早和你講過，我不會再愛任何男人的!別以為我和你睡了你就有管我的權力，你只是給我提供性享受的人，你以為你是什么，你是供我使用的一件東西，東西，你明白嗎?這個起先被男人玩弄后來學會了要挾，報復，最后玩弄起男人的女性，變化幅度真夠大的，她不僅粉碎了譚的夢想，并且告訴他，我要"享受你"，可怕嗎，夠可怕的，然而卻真實。僅聽口氣誰會相信這出自一個女士之口，也許這是極端的例子，但這種占有，仇恨，報復兼享樂主義復雜心態(tài)，卻不能認為是極個別的，金錢會把人扭曲到這等程度。我曾相信，中國是文明古國，女子三從四德的觀念特重，再過幾百年都未必改變過來，可誰想到，一夜之間事情就起了變化，變化之大，難以想象。

　　小說的象征層面也值得一說。每一樓層都出現且不斷變幻的黑雉符號，既吉祥又不祥，這種大鳥那陰郁之形神，給我的感覺是冷酷，是生存競爭，弱肉強食，它那強烈的飛翔欲，卻又代表人類欲飛的情結，超越的向往。然而，欲飛，又飛不起來，人為肉身所限定，難脫物欲之枷鎖。不過，細想起來魔幻得還不夠，西方藝術中有"人狼"，想象力頗豐，為什么此書不能出現"人鳥"呢?我想，最難表現的是因人的居住環(huán)境與生存環(huán)境的變化而引起的人的心態(tài)的變化。這也是作者努力探索的方面。一些精彩的章節(jié)里，作品撕下現代人的偽裝，欲還以本來面目。作品是由多個互相獨立的局部組成的，部分的相加不等于整體，只有形成有機的肌體，才是成功的作品。如此看來，《21大廈》層面雖多，人物也不少，是否在表象層逗留的過多了些。